Friday, July 08, 2011

天藍, 氣清

七月了,久違了毒辣的陽光,曬得頸背都發痛,熱滕滕的地面,蒸得人汗流浹背,街上的修路工人猶自得繼續頂着豆大的汗珠工作,一輛汽車轟轟地駛過,揚起地面的沙塵和熱氣,臉上的油益發增厚。除了孩子和工人,每人都快步疾走,找個有冷氣的洞躲進去。在天朗氣晴的日子,維港真的好漂亮,一排鐡灰色的巨獸大廈,夾在一片暗綠的湖水和藍天白雲中間,只要你人還坐在巴士裏,不用走出去嗅那海水和後面的汽車廢氣,實在賞心悅目。


火車裏的電視屏幕在播「埃塞俄比亞」的飢荒情況,我們坐在車箱裏,一眼沒一眼地看,我身旁的OL手上還玩着i-phone,她電得蓬鬆的頭在我面前晃過來,看了電視一眼,又晃了過去。


在過去的兩個月,我連寫了三篇文章,坦陳自己小時候的故事。洋洋一萬多字,總仍覺得不能表達自己所感所受的千分之一,文字真的是很簡接的東西,鋪排段落,咬文嚼字。可是當人生如瀑布般傾瀉一去不返,唯有文字使我安心,它大概是我留住時間的工具。


朋友走來問我:參加「六四」後,可否寫一篇記事?七一了,除了用身體抗爭外,要不要加一篇文章?我反覆思量,該何時發表第一篇文章,寫寫別人的故事。我很想寫,但怕寫不來,怕寫了以後的種種後果,而且,我不認為自己可以代表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可是當這個城市人愈來愈失語,愈來愈多集體消聲,人便愈發不再相信自己可以改變什麼。這樣子活下去,有什麼意思?


Mary是聾人。她從六月開始,每隔幾天便給我發一道facebook短訊。她說,有個人,我想帶你去認識,帶你去見他好不好?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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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在鬧市的街頭,窗外就是轟轟的巴士站,招牌靜靜在躺在街角,得承認,我是長大後第一次踏足老人院。我總覺得老人院應設在地下,而最低限度該有一片寧靜的草地,可是不,我們進去後還得上樓梯,打開一道灰鐡色的閘門,裏面有淡淡的藥油味道,映眼而進是一片蒼白的牆,蒼白地板,光管明顯選色錯誤,所有傢俱反射着白茫茫的光,人的臉色則發青。幾張桌子,一部電視和一張沙發組成了「客廳」,一群十多個老人坐在電視前,新聞嗶嗶巴巴地播,也不知有沒有人在看,但視線是望着同一方向的。


這些老人,就住在一格格的房間裏,都用木造的圍板隔開,裏面有一張單人床,一個櫃子,餘下的空間大概夠老人從床上顫巍巍地爬下來時雙手能抓住對面的牆壁。沒有人把門關上,我們走到其中一個房間的門前,牆上清楚地寫了老人的名字,他見了我們,忙不迭從床上起來,我有點不好意思,他還穿着睡褲汗衫,頭髮東歪西倒的,但Mary一手遞上買來的一袋橙,他客氣地說不用,大伙兒圍着一張桌子坐了下來。介紹時我循例得說我是健聽的,桌子上坐的除了我,都是聾人。


老人看上去仍很健康,我心安了,我以為會看到一個半躺不臥、氣若猶絲的景象。我身後有另一位婆婆,我跟她偶然間對望了,然後她開口:「他剛脫了牙,痛呀。」我問:「是嗎?還有什麼?你們平常有聊天嗎?」老婆婆:「我唔識打手勢喎!」,可愛得不得了,我笑。


我沒有問,他是怎樣來到這兒的。老了以後,要不在家有人相伴,要不進院舍去付錢讓人照顧。人不能在家,便進院,原因沒什麼好問的,也沒問老婆兒女去了哪裏,不敢。大伙一股勁兒在談身體。老人早前糖尿病做了個手術,現在行動不便,走路一拐一拐的,可是氣色仍不錯。每天在這兒生活,三餐不缺,味道淡出鳥來,但吃了幾個月下來讓肚腩減了不少,吃不飽隨時到廚房去再要。每天照料員會按時給吃,吃光了自己得付錢讓人打電話叫車子送到診所去再覆診。晚上九時半全體得關燈回房睡覺,白天要上街的話便自己打開門走出去,沒人會阻止。老人跟我們絮絮而談,他的手語,好漂亮。


「這裏的照料員都做些什麼的?」我問老人。


「給藥吃,餵飯,照顧老人呀,也幫我們洗澡,會給你刷背,蠻爽的,每隔兩天便幫你刷一次,其餘時間,你能自己洗,便自己洗。」


「這裏的人有跟你聊天嗎?」一天24小時,怎過?


「做一兩個簡單動作,表達明白就夠,溝通不了的時候,就拿出紙筆來,寫字。」他說。


「喜歡在這兒生活嗎?沒有人因你是聾人而欺壓你?」用手語,身邊飄來飄去的照料員便不會知道我在問什麼。


「可以,可以,大家都很和善,可以。」老人說。


我看到坐在電視前的老人們,他們都坐得像一座座石柱,像死物,隔很久會有一個老人伸一個懶腰,除此以外,沒有一點動作。那部電視是整座老人院的聖物,圍着它來坐,像一個宗教儀式。老人們臉上都沒有表情,目光呆滯,他們像已經在這兒坐了一輩子了。不遠處,是另外四個老人在打麻雀,可是都不出聲,不談天,慢慢地摸牌、打牌,我從沒見過不嘻哈亂罵的雀局,如此寂靜的一桌,手輕得連麻雀牌間碰撞的聲音都沒有。


相比起來,我們這一桌,大家雙手沒命地在空中比劃,看起來好像只有我們才是活着。


老人在這兒生活,作息吃飯,簡單得像回到嬰兒時期,唯一不同的,是育嬰室有粉黃粉紅的顏色,人人面帶微笑,因為嬰兒有着無窮的對未來成長的希望。但老人院,憂鬱蒼白,面容乾枯,身體與心靈同往地獄方向沉下去,「他們在等死罷了。」Mary的朋友在我身邊道,我很害怕。


而當你是個聾人,老了以後,也得一同跟着住進老人院的話,周遭的人都是健聽的,沒有一個同樣是聾的人陪伴着,聽不到一點聲音,身邊一個能夠跟自己用手語溝通的人都沒有,整個身體只剩下基本呼吸飲食和排泄,比乾沽更乾沽,虛空得像掉進一個黑池中,想說些什麼都沒有辦法說出來,而如果生了病,照料員也不懂手語,無從照顧,頭暈、身子痛,生病,但不能表達,也沒人知道,那 ──


唯一使我「安慰」的,是原來聽的老人,也不多話,整所老人院像是死城,聾或不聾好像分別不大吧。


Mary在一旁,使勁地談起自己的計劃:聾人應團結起來,向政府爭取,聾人要有自己的老人院,讓大家可以參與活動,讓老人可以聯誼、能行走的時候盡量走動,舒展筋骨,閒時則一同用手語談天。老人回答說:如果只有20個這樣住老人院的聾人,政府一定不理,50個,有50個或許就行了,或許。


我也說,別等什麼政府了,乾脆由聾人婦女們自行組織義工隊,輪流到老人院探訪聾人,定期籌款,節日時買月餅包粽子送上,自力更生好過靠人。


這樣瞎聊了一通,身邊有個照料員走來走去的忙着,她像所有護士,戴着一個口罩。我很想告訴她,如果要跟聾人溝通的話,你得把口罩拿下來,好讓對方看清楚你說話時的口型和表情。但我只是問:「那位老聾人在這兒好嗎?照顧他有困難嗎」,照料員答:「沒什麼問題,我們不懂那些手勢,但會簡單動作溝通,用口講一兩個字,他也會明白。」她用很甜蜜的眼神答道,沒撤,壞是壞在她是這樣的滿意,絲毫不感到需要有進步的空間,這樣的人最難改變,我有什麼話說。


我想起自己的老爸,他不是聾人,但中年開始聽覺退化,到現在已愈來愈難聽到聲音,我和媽曾經擔心他老起來該怎樣照顧,老媽說:「聽不到也沒關係,到了那時,人只剩下吃飯和拉屎,還需用聽的嗎?」 


「只剩下吃飯和拉屎」,那真是一個使人難堪至極的狀態,我想告訴老媽,沒有聽覺,但有思想呀,人會難過得要發瘋、會自殺,明嗎?


老聾人送我們到門口,笑容可鞠地說再見,他的腿不好,那道樓梯我叫他千萬別跟我們走下去,站着送就可以了,我至今仍想不明白老人院為何要用樓梯來鎖住老人。這樣的探訪,他一定是在期望下一次,但我看不到他能做些什麼來打發時間,24小時一天,怎過?臨行前我環看了整所院舍的老人,這大概是一場生離死別吧,我根本不知道下次會不會再來。


走出老人院,天色早已黑沉沉一片,Mary跟我走在街上,沒事人似地討論歸家要坐的巴士,我找對了路線坐上去,電視屏幕在播放環保片集「救亡16度III」,郭富城正肉緊地對着鏡頭說「救地球,救孩子」,我把頭側過一邊,過了這一晚,才說吧。


健聽人
陳意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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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聾人朋友的請願信


(沒有做過統計,究竟有多少聾人住在老人院,也不知他們情況是有多惡劣,我只見過他們其中一位,要爭取這件事,恐怕得從最基本開始,但至少,聾人的聲音...)



社聯關懷聾人長者的需要

聾人長者沒享受沒地方.....?
我今日看到茶樓吃餐飯時,感受到長者有部份是有子女,有部份是沒有子女,獨立長者通常自行會到茶樓飲茶,吃餐小點,飯盅之類,算是滿足,但沒有什麼話題可以跟我們分享呢?至於,公園內有長老可以打太極及健身操。其實老人家最想希望就是,能跟自己的子女陪同傾下計,分享經驗之談,是最開心最快樂的事。
老人家遇到病痛,很多時都要靠社工或家人陪同,因為老人家很容易被人騙財,因此,很需要有愛心健聽義工幫忙及照應,像是一家人。
長老﹐尤其是聾人,年紀大,看不清楚,再加上行動不便,都可進入老人院提供住宿服務的需要,理應建立聾人安老院,先啱!
康樂中心的方面大把呀,唯獨獨居聾人長者的麻煩,因為無論說服方面的能力,長老大部份都很抗拒入住老人院及康樂中心玩玩,反而鐘意獨自在家中,比較舒服得無憂無慮。

反而會令長老很快變成老人痴呆症、記憶力下降!
相反,如果在退休的那一年,積極多方面去報讀再培訓,給予一些長老修讀有興趣的事,這樣的思維不會因為腦海和活動停鈍而變得痴呆,這個是很重要,也是教育老人家需要及時娛樂,自我增值,這樣聾人長老會比較有建設性的建議。
培訓中心裏面應有康樂活動、卡拉OK、麻雀要樂,也要有適當的房間給予醫療急救室,需由註冊護士及醫生在旁監督及照顧。
因為聾人長老不能照顧自己,
是的,聾人長老有隱敞病痛,如︰心藏病、高血壓、癌病……等等,數之不盡,每天檢查一次的身體檢查,仲要交昂貴的手續費及會員費。
這些事不是想到就去做的事。
社聯最主要是關懷聾人長老。
成立一間聾人長老培訓中心,是很多嘢搞的,有時,要安裝飲水機、電視機、等等。
我家附近有間聖雅各福群會有此類老人服務中心,不過是很細間,但我覺得以人為本的服務中心是會講很多很多社會的累氣和不公平的權利,仲會定時向書面及口頭匯報有關突發事件,向律師及警方及醫醫務人員跟進有關長老的個案,需要有良好的記性及表達能力。

主要手語翻譯義工?聾人長老不懂看字?
聾人長老不知香港的報導,例如派六千元如何?社聯加上宣傳給聾人長老。
這個是用簡報設計好及手語解釋先看得明白呀!
社聯會聯絡長老中心,大家留意宣傳片段,讓聾人長老免費學電腦,聾人長老最想學的
鄰舍有火災,聾人長老不知發生火警,大家很不安!
點樣救呀?點樣安裝呀?
這點我很明白你的感受!
我見有長老戴平安鐘
申請平安鐘是每個聾人長老都應該有的︳為何要多一個火警鐘呢?
聾人長老不合平安鐘。
其實平安鐘跟火警鐘有什麼不同呢?
是分開的,鄰近如有火災,聾人長老看火警鐘門,是不需要平安鐘,要平安鐘︰就好以有聾福給予的平安鐘,但地區有限,但聾福沒有推介宣傳平安鐘和火警鐘給聾人長老聾人長老想去短線旅行,但聽不到導遊說話內容,因此,覺得小費是多餘,看來你對聾人長老接觸方面有了一定的經驗,其實短線旅行需有手語翻譯員在旁充當小費就可以,但要另外比錢請多一位陪同,就可以解決。
小費是每個旅客都需要給予的目的是帶領旅客安全及往返照顧,但不包括手語翻譯員,如要手語翻譯員,請早些親臨聾人各福利機構申請安排陪同,聾人長老喜歡聽中國歷史地方,需要小費給翻譯員!
展望將來,聾人長老人口增加,聾人長老中心內包括手語翻譯員、護士工作。
人口老化,政府資源財政短缺,我們唯有增加稅款給特區政府,以方便收支獲得平衡,還有服務員、護理員、雜務員、活動助理,社工輔導員、電話接線生、部門主管及組長的職位,還有關懷義工大使定時開會討論。仲要請會計文員。
最主要是每年都需畏從公益金及香港賽馬會捐款贊助,咁先能夠做到這些工作。否則就不能實行。
在此︳並要多謝MARY NGAPPLE YAU分享有關長老的經驗,我們才能寫好一篇文章,多謝大家的支持!


聾人
游慧貞

2 comments:

  1. When I was in the school choir, the director/conductor would insist that our singing must come from the heart 唱出一個感情來, as opposed to just going thru the motion.

    Writing is the same thing. Good writing comes from the heart, from our own inner spirit and personal experience 寫出一個感情來.

    I read many of your articles posted since January and want to let you know I quite enjoy them.

    Keep up the good work !!!

    Haricot
    (Canada)

    www.lotusandcedar.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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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Haricot

    Thanks for your encouragemen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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