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26, 2011

隨拍 (二)

工作了幾年,終於得到喘息的機會,有餘暇欣賞自己和身邊的風光。

重新拿起攝影機吧,我對自己說,再不這樣做,我的時間將被facebook和網上資訊完全佔據,肉體將不再存在,手指只懂得按鍵盤,我會變成一個死的活人。

很嚴重,我已忘了怎樣構圖,取景,忘了怎樣測光,怎樣拍出前清後朦的大光圈照片?忘了,但不怕,上網,所有人都發了瘋一樣拍大光圈,這已不再是什麼稀奇的東西。我擔心的,是我失去了對生活的觸覺,對美的敏感,糟了,我眼睛不再看見漂亮的東西,皮膚不再感到冷熱粗細,唯一發達的是味蕾,哈。

日子很快便過,我一事無成,但有很多人都幹出了大大小小的事。

看過許多有關環保的報導,最接近我生活的,是廚餘。啊,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香港四成的固體垃圾是廚餘,都是可以再利用的資源,卻倒到堆填區抽真空處理。我不是記者,沒受過採訪訓練,但是算是半個夢想吧,我很響往為一個議題發狂,搜集資料、圖片,用文字 (啊!我愛文字!),寫文章,結集。嗯,廚餘,我想,不如來做一件事來回應吧。

到百老匯,看中一部Canon S90,陳列品,還要是最後一部,機身有點花,所以便宜500元,我興高彩烈,買下。由那一天開始,每次在餐廳吃剩了東西,我都用照相機拍下來。

一邊拍,身邊的人問,幹嗎?東西該在吃之前拍,不是吃完才拍,我說,我不是要拍裝飾得漂漂亮亮的食物碟子,我在拍廚餘。大家聽後一陣沉默,然後,如常吃飯,如常地吃不完、倒掉。

漸漸地,我問朋友,可以拍下你吃剩的東西嗎?都說好,但當我問「你是廚餘的主人,想不想上鏡?」大家都說不好,一反常態。香港人平常不怕鏡頭,懂得擺超可愛的大眼晴小咀唇甫士,尤其喜歡在漂亮的聖誕樹旁拍、抱起毛毛熊拍、拿着精緻的藍莓芝士蛋糕拍,可是在一堆剩飯爛雞皮面前,大家都不想承認這些東西曾與自己有過關係。無所謂,我說,反正無論是芝士蛋糕或雞皮,如果你吃不完,最後都成了堆填區發臭的垃圾罷了。

有朋友吃剩飯,被我「當場逮捕」了幾次,終於忍不住:「這次我要把它吃光,不讓你拍到!」我心裏反而一陣欣喜,啊,是我的行為有了效果嗎?如果大家因為「不想被拍到」而肯把食物吃光,倒是這個計劃的一點收獲哦。

拍到的廚餘照片,不美。剩飯爛菜和吮過的骨頭,怎會漂亮?有時得跟侍應比誰快,他們總愛早早收掉碟子,好趕人走,沒有充裕的時間調光圈快門,所以有時照片有點太暗太光,但,都堅持用S90的全手動模式。

拍了三個月,身邊的人已習慣我亦步亦趨緊盯着剩飯不放,儲了一百張照片。然後我發現,這些廚餘,是可以分為不同的種類的。有的是因為我偏食,不愛吃的,但總不能叫餐廳幫你盛菜時一早去掉。有的,是餐廳為了好看而加的裝飾,一定不吃的。有的則是份量出了問題,很愛吃,但沒法撐下去,叫「少飯」也太多。有的蔥頭蒜片,用來炒菜更香的,但也不會吃呀。我本是在大學當研究員的,在一百張照片前,忽然職業病發作,分類:「這一堆沒吃光,是我自己的錯」、「這一堆,嗯,該是餐廳故意為了形象而浪費的吧」‧‧‧很鼓舞!由自己去發現的問題,很深刻,以後一定會記得。

接下來,得好好分享一下這三個月來的《廚餘日記》了。

隨拍 (一)

本來,我也很喜愛攝影。

我說「本來」,那大概是六、七年前,我還在大學裏,藝術系有攝影課。我很幸運,老爸借我超過三十年歷史的全手動菲林相機,雞手鴨腳地進黑房,拍過一些很入門、很學生的照片。有次和另一個女孩,到九龍塘付錢租時鐘房間,就是為了找尋拍攝「一夜情」的孤寂感覺,又想辦法跑到飛鵝山頂,在懸崖旁的一塊大石上擺甫士拍時裝照。

我拍的照片其實不怎麼漂亮,但重要的,是拍照的年代,那是我很有空很有餘閒,腦袋很放鬆的年代。工作幾年後,回想當時,很驚訝自己竟有那麼一段日子,不用受辦公室壓力煎熬、身邊沒有必去的約會,也不怕明天起不了床上班。就這樣很純粹地在街上拿着攝影機,從白天閒逛到深夜,以攝影為名,無聊遊盪為實。有這樣的廣闊的空間時間,是無論如何也可以拍到一點什麼出來的。一如今時今日一眾手持單鏡反光機的女孩們,我也喜歡拍夜幕低垂的街燈,映襯自己長長的倒影;兩根樹枝,上面各一有片深黃的葉;幾幢高聳入雲的大廈,從低處向上取景,得到十數條透視感極佳的直線,又或者,一個在老區公屋樓下的老伯在長椅上屈腿看報,手上的香煙悠閒地向上盤繞;一隻街貓的眼在深情地望着遠方的夕陽 (當然,我的景深超淺,貓是近景,很清晰,夕陽是遠景,很模糊)。

當我從工作中抬起頭來,重新拿起攝影機想拍點什麼時,便發現街上老是有專業相機的廣告,以低至數千元的價格發售,凡是自覺有點藝術氣質的女孩,都買一部,用來拍攝每天的生活雜碎 (順帶一提,單鏡反光機的正確操作手勢是一隻手穩住機身,一隻手托鏡頭,記着把相機帶繞住手腕哦) 。上段的類似題材,在網上以大量大量的數目複製。我很喜歡自然地隨手拍,但發現這種「自然」以極不自然的方法成了「隨影」的常規。一班朋友,會相約到一個地方,一起隨影 (我很納罕,為什麼隨影要預約?又,在一片喧鬧中,還有空間靜下心來嗎?)。在Facebook上,我幾乎認識了全港所有街貓,也覺得如果有外國人要透過這些照片了解香港,應會以為我們只有老舊村屋,吃的都是鹹魚。真的,本來我也覺得這些相片有點意思,可惜當隨影成為了一窩蜂的集體行為,佔據我們的硬碟太多空間時,它不知不覺被我們「玩死」了,正如唱K,再怎麼好,也不過是重複別人的作品。

於是乎,我拿在攝影機,在街頭,不知要拍些什麼好。